职业病人维权记录之五：王凤平：绝地反击能奈何

“严格”地说，王凤平还不是职业病人。按照现行职业病的相关法律界定，王凤平从未拿到过内地有效的一纸职业病诊断证明书，因此，她并非“合法”的职业病人。

但王凤平又实实在在的是职业病人一个，而且毫不夸张地说，她是一个已然病入膏肓的职业病人，肾功能衰竭，双肾严重萎缩，自身排毒功能虚弱，来日几何，她从不敢奢望。

但就是这样一个遭受职业毒害重度摧残的职业病人，而且是经由内地乃至港台多位权威人士诊断为职业病的病人，至今仍未取得当地职业病诊断机构的诊断证明。

她是一个“不合法”但事实上行将倒下的职业病受害者。

从2004年初次被查出尿镉超标，到至今仍在进行中的非职业病职业伤害民事赔偿诉讼，将近十年过去了。十年中，王凤平由最初的观望、逡巡，到后来的将就、忍耐，终于被逼得无路可退，奋起维权，这一个由旁观到回避到直面侵权的过程，王凤平不会再次沉默。她希望借由自己的维权历程，提示工友，职业病，从来就不是职业病人孤立的被侵权，职业病的产生，反映出同一单位的工人集体的职业安全健康保障权益面临着共同的危害，而任何一个职业病患者的维权，都离不开同事的帮助，否则，漠视他人的职业防治权益，就是漠视自己的基本保障。

1995年，时年33岁的王凤平入职惠州超霸电池有限公司，任职机械工程师，工作内容主要是电池生产设备的维修与改进。

在此之前，王凤平是家中长女，自幼深受父母偏爱，加上学业精进，在家基本很少干家务。按她自己的说法，家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子女凡学业上进者，家务活可以少干，反之就得辛苦了。至今回忆起来，王凤平仍会忍不住玩笑，说少小时候弟妹很是嫉妒她的特殊待遇。

王凤平很早就高中毕业并参加工作，后又在电大进修，所学机械专业，一直在当地一家集体所有的电机厂工作，按说也该属理工，搞理工的人逻辑思维相对较强，日后王凤平给自己打官司，这种理工背景确实帮了她不少忙。

但王凤平又天生对数字不敏感，在她首次状告惠州超霸公司时，法官要她当庭核实自己的请求项目，她居然半天也没算出个所以然来，加上头一次进法院她又格外紧张，心目中把法官看得无比神圣，法庭上发言语不成句。

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王凤平又忍不住笑了，笑自己当年的胆小怕事，笑自己当年的天真幼稚。这样的自嘲，显示出今天的王凤平早已超脱了过去那个多少有些孤芳自赏、脱离工人集体（虽然长期与一线工人工作在一起）的底子，而是完全适应了社会生活的种种不公，不再轻易言行极端或者自暴自弃。

此前，王凤平也曾有机会进入政府部门。但那种朝九晚五，无所事事的生活实在非她所愿，几经权衡，她选择了自谋职业。

进入超霸公司后，王凤平如鱼得水。她的专业技能在公司得到充分发挥。凭着过硬的专业知识，和勤恳踏实的敬业精神，她的工作屡屡获得公司高层肯定，并多次被公司及香港总部评为优秀员工。被肯定反过来又促使她更加忘我地投入工作。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每逢设备维修或者更新，王凤平都会坚守在生产一线，与操作工人一道操作、调试，需要时还会钻入设备内部观察。并且，这样的工作一干就是九年，而每天的出勤都在九小时以上。

那个时候，包括王凤平在内，超霸员工根本不了解他们日常工作中所接触的电池原料究竟有些怎样的化学特性。公司从来没有人向他们宣讲过职业危害，也没有提供象样的职业防护设施，工作间是连成一体且完全封闭的，生产车间与办公间都用统一的中央空调，上下班工作服没人提示要更换，就餐时也穿着带有镉粉的工衣。加班时通常在车间就餐。从工资待遇上对比，超霸当时算是当地不错的企业。虽然更早些时候，已经偶尔爆出了有女工生下软骨孩子、黑孩子等怪象，个别年纪轻轻的工友甚至不明原因地患肾病死去，但即便如此，依然少有人注意过睡在他们身边的氧化镉粉尘杀手。反而是从香港总部到超霸公司，贯穿一体的是所谓注重人文关怀的企业文化。

这一切表面的详和，在2004年被一场惊天的大规模镉中毒事件打破。早在2003年，两位员工自行去医院做血镉（最初广东省职防院只知道查血镉）检查，发现超标，引发连锁效应。2004年，在公司组织的体检中，一下子发现了四百多人镉超标。恐慌之余，工人采取了集体行动，要求公司彻底整改，并承诺对他们的健康负责到底。面对公司的推诿和掩饰，工人们更是组织起来，一波接一波地上访到区、市政府。但在这些集体维权行动的早期，王凤平一直置身事外，她压根没想过镉离她同样切近，甚至早已暗藏于体内。虽然早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王凤平也隐隐感到健康状况有了下降。

很快，2004年9月、10月，王凤平在例行的检查中也被发现尿镉超标。即使如此，王凤平还没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当时，她的工资达到普通工人的两三倍，而且2005年底，公司还和她签订了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因此，当工人集体行动如火如荼，有工人来串联她时，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参加进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凤平逐渐感觉健康明显不如以前，从前她爱跑爱跳，向来是运动爱好者，现在她甚至连跳绳打羽毛球的兴趣也索然无存。2006年下半年，王凤平已经极度虚弱，当年12月23日并检查出慢性间质性肾炎伴肾功能不全。随后，王凤平向公司汇报本人病情，要求去广东省职业病防治院诊断和治疗，遭厂方拒绝。她感到公司对她的态度明显不如从前那样热情，而是冷漠有加。

疾病的发展，和公司的冷遇，让王凤平产生了强烈的维权意愿。并且，这种意愿伴随着后来一系列的维权受阻而与日俱增。她开始主动地参与到镉中毒工人的维权行动中去。

2007年2月3日、23日，王凤平先后两次向厂方提出申请职业病诊断，均遭到拒绝和刁难，甚至被人事经理蓝箭殴打（蓝箭打人在提起诉讼之后，2007年7月20日。提起诉讼后，日子更不好过，厂里把我的办公电脑和电话都搬走了，不安排工作，不准和工友说话，上班只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和在宿舍睡觉，不准去其他地方，姓丁的总经理还强行要查看我的手机等）。 无奈之下，5月28日，王凤平向惠城区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申请仲裁，要求超霸厂安排其做职业病诊断，但诉求被裁决驳回。王凤平不服，于5月30日向惠城区人民法院起诉，继续要求超霸公司安排其作职业病诊断并支付相关诊疗费用。法院好像无能为力，最后还是王凤平通过多次信访和自己与工人代表多次去广东省职防院找黄院长交涉，广东省职防院安排2007年10月份住院观察，此时职业病诊断启动，案件中止审理。

2007年12月5日，王凤平首次在省职防院诊断，但未能诊断为职业病。王凤平不服诊断结论，申请首次鉴定。2008年4月22日，鉴定结论出来，依然是不能诊断为职业病。同年6月16日，王凤平向广东省卫生厅投诉省职防院诊断不公；7月28日省卫生厅书面回复王凤平；8月12日王凤平向国家卫生部投诉，要求重新调查对其所作职业病诊断，未果。

2009年4月9日，王凤平职业病诊断再次鉴定结论出来，还是不能诊断为职业病。

2009年7月13日，王凤平诉超霸厂安排职业病诊断并支付相关费用的（2007）惠城法民一初字第990号案件一审宣判，仅支持职业商诊断鉴定费1545元；王凤平不服，上诉至惠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同年12月23日，惠州中院以（2009）惠中法民一终字第1482号终审判决维持一审判决。

2009年12月8日，部分超霸厂工人因为薪酬待遇问题罢工，并在次日发展到堵路。但该次行动王凤平其实尚未及参与，而只是在堵路行动快结束时，因听说另一名中毒工友被警察打晕而匆匆赶赴现场，在听说该工友已被送往医院后她也很快离开了现场。但就是这样在现场十多分钟的停留，厂方认定王凤平系组织者，并向警方诬告。后来，王凤平被处以治安拘留十日之处罚，但因健康原因并未实际关押。当年12月22日，超霸厂以违反治安处罚法律规定为由，决定开除王凤平，并不予补偿。

2010年1月王凤平因不服惠州市公安局惠城分局的治安拘留处罚而向惠城区人民法院起诉，当年5月20日惠城法院以（2010）惠城法行初字第12号一审判决驳回诉求。王凤平随即上诉，2011年1月14日，惠州中院以（2010）惠中法行终字第97号终审判决撤销治安拘留处罚。接到终审判决书那一刻，王凤平哭了。

2010年1月王凤平因不服超霸厂违法解雇而申请劳动争议仲裁，被驳回，同年4月23日起诉，2011年4月11日惠城区人民法院以（2010）惠城法民一初字第1341号一审判决部分支持王凤平被违法的赔偿、补发工资等各项诉求。双方不服上诉，2011年8月惠州中院以（2011）惠中法民三终字第86号终审判决支持了王凤平高达23.5万余元（请求金额为26万）的诉求，同年10月27日王凤平收到了法院执行款。超霸厂则不服继续向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申请再审，2012年2月13日省高院以（2012）粤高法民一申字第245号裁定驳回该再审申请。

2010年中王凤平因向超霸厂索要其职业病健康监护档案资料遭拒，向惠城区人民法院起诉，同年10月27日一审法院以（2010）惠城法民一初字第2370号判决判令超霸厂限期向王凤平提供。

2010年12月2日王凤平向惠州市卫生局投诉，反映超霸厂提供的王凤平职业病送诊材料有伪造和缺损。同年12月14日该局书面回复予以解释，王凤平不满，于12月17日再次回复，要求该局进一步解释说明，并向该局申请信息公开，要求提供超霸厂职业卫生检测和监督资料，该局于2011年1月28日书面回复，提供了相关材料的复印件，但未加盖“与原件无误”核对印章。

2011年1月9日，王凤平向广东省卫生厅申请公开其职业病诊断鉴定材料，同年1月28日省卫生厅书面回复拒绝公开。

2011年12月2日，王凤平向惠州市卫生局投诉，反映超霸厂提供的职业病诊断材料有假，同月14日，该局回复确认。

2012年1月19日，王凤平就职业病诊断问题及相应诊疗费用的（2009）惠中法民一终字第1482号终审判决向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申请再审，同年8月20日，省高院通知该院已受理，案号为（2012）粤高法民一申字第2586号，最终再审裁定维持原判。

2012年3月20日，王凤平诉超霸厂赔付未缴交养老保险、医疗保险所致损失案一审宣判，案号（2011）惠城法民一初字第3749号，王凤平不服上诉，二审维持原判。2013年4月19日收到执行款2700多元。

2012年5月9日，台湾工作伤害受害人协会根据台湾医师黄百粲的诊断结论，正式致函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国家卫生部、广东省卫生厅，建请对王凤平再次进行职业病诊断、鉴定。同年7月10日，广东省卫生厅回函台湾工作伤害受害人协会，不予支持对王凤平再次进行职业病诊断鉴定。

 接到此份回复，王凤平怒极反笑、无语。关于职业病诊断障碍，王凤平早就有过提取肾脏组织做活检的想法，但专家警告她，以她现时的肾萎缩状况，一旦割开，以后就只能靠透析维持生命，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宜做活检的。

但对省卫生厅的回复，王凤平已经计划将继续采取申请信息公开、信访、提起行政复议和行政诉讼诉讼等途径来维权。

2012年8月，王凤平就超霸厂违法解雇应支付自解雇之日至起诉之时的工资损失及相应的社保待遇损失，向法院起诉，案号为（2012）惠城法民一初字第3048号，目前该案仍在一审中。

2012年12月，王凤平以超霸厂环境毒害致其健康受损为由申请劳动仲裁，未被仲裁受理，旋即起诉到法院，目前，该人身损害赔偿案件依然在一审中。

……

屈指算来，王凤平迄今已与超霸公司诉讼仲裁交手数十余次，包括她自己的法律维权，也包括她代其他工友的法律维权。以至于后来惠城区人民法院的工作人员和法官只要见到王凤平，多数都会厌烦而又不得不谨慎对待。而之所以不断地选择诉讼，王凤平自有其见解，超霸公司不是自诩守法吗，政府不是提倡依法维权吗，那行，我这辈子已经毁在超霸公司了，我就用我下半辈子陪他超霸走法律途径，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一直走下去。到实在走不动了，我就效仿张海超“开胸验肺”，来个“破肾查镉”，用我这半条老命来证实超霸厂的无耻和邪恶，并见证现行的职业病诊断制度是何等的荒唐无理！（2013/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