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正忙着写材料，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湖南来的！立马明白，T先生工伤认定结果出来了。掐指一算，从去年十二月下旬递交申请材料，到今天都快仨月了，催了不知多少回，每次都让等，今儿这认定结果也该出来了。 T先生在广东佛山的一家台资废品回收公司做管理，拚死拚活卖命，倒也博得老板的信任，挣了个副总经理的头衔。台湾老板对大陆环境和人抱有着天然的不信任，对工人的管理也就更多仰仗大陆这边的管理人员，工厂里人不多，四五十人，五湖四海，老板干的又尽是严重污染环境的贵金属回收提炼，对工人的提防比别家又多几分，T先生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又与人为善，自然深得工人的拥护，老板也就更其信任。四五年了，老板从深圳的龙岗岗头搬到佛山南海、高明，T先生一路跟着。到后来，连老婆阿灵也成了“随军”家属。日子虽不太宽裕，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夫唱妇随，倒也快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十月底，T先生被厂里派到江苏去提货，归途中，T先生在押运时发生车祸，车上四人，车主一家父子仨，T先生坐副驾驶位，司机在低头点烟驱困时与前一辆大货车发生追尾，司机年轻，将车头朝左猛一拐，车头右半边追尾后给完全蹭扁，T先生下半截挤碎，当场身亡，——等到阿灵随村里一众料理后事的亲友赶到杭州交警队时，交警部门已经处理完现场，T先生的尸首仅得一半肉身，见此惨状，阿灵当场晕厥，另两人也痛哭失声。随后，台湾老板派来一台干黄生协助处理后事，而到杭州后黄生除了许下无数动听的承诺之外，头一件事就是火急火燎地将被扣车上的那十几吨废铜下脚料领走。再以后，厂方便不见了动静。一个月后，阿灵等人无限哀痛地处理完后事，带着T先生的遗像找到台湾老板，要求工伤赔偿。岂料台湾老板冷面相对：T先生系因私外出，不是工伤，我们本着人道主义已负担了丧葬费，其他的我们就无法帮助了。陪同阿灵前往交涉的五六位亲友立即炸了锅，为老板的人走茶凉、缺德无良而怒发冲冠，为T先生的卖命至死还落个扫地出门而呼天抢地。——还未及谈，老板见势头不对，一个电话，当地派出所的副所长带着两名警员驱车而至，其出警速度真可谓神速，见了面，副所长不冷不热地发话了：你们按法律程序走，不许乱来！几番交涉无果，十二月下旬，阿灵向当地社保所递交了工伤认定申请。申请书递交上去约二十余日，社保所来电话：申请已受理，请等待结果。一周后催询，答复：没那么快，一般都要两个月的。这不，阿灵就一直等下来了。今天，应该是认定结果出来了。 接通电话，果然是阿灵。电话里的声音异常沉郁，听得我心里格登一下。但不应该呀……先别想那么多，问：结果出来啦？阿灵不语，半晌，嗡嗡作声：出来了，通知我去拿，而且要求一定得我本人拿。我急了：那你先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呀有没有认定为工伤呀。阿灵讷讷：我反复问了，他们就是不说，非要我直接去取，托那边熟人问社保所的工作人员，也没什么答复。反正就要我本人去，而且说一定要在本周三之前。 这是哪家的规定呢？我这代理律师也不能代领？ 而且，老天！我都替这帮老爷们跑到杭州、无锡等地把所有相关的证据取回来了，T先生在供货商工厂里的提货单上都签了名，包括车主、物流公司甚至杭州交警方面都积极配合我提供了足够详细的证明材料，这样完备的证据链，认定为工伤岂不是显而易见的了吗？可照阿灵说来，社保所的态度表明十有八九是不予认定工伤了。真要如此，我……！我气得都想骂娘了。 不过阿灵自己也想早点看到那认定书，也怕节外生枝，就反过来劝我别急，她明天晚上赶火车过去。挂电话之前，她又问我能不能也今天动身，我想到手头刚接了个工程纠纷，委托人那边少不了随叫随到，就不大想今天就去佛山，再说，昨天刚从汕头回来，人累得够呛，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呢，顾问单位那边也没少事等着处理，我就想等她拿到认定书后我再过去。我还没开口，阿灵似乎听出了我的心思，便自己说：那你等我拿到认定书了再过去吧，这个事，太麻烦你了。她这么一说，我反而加倍地过意不去了。便赶紧先准备材料，只待明天她一看到结果我就赶过去，或复议，或交涉，——但是，我在心里一万遍地暗示自己：不可能不认定为工伤的，没理由啊…… 这事还没落心呢，正午休时，手机又响了：东莞来的。一想，八成是张先生。张先生上个月刚被小车撞裂腰椎和小腿骨，一直躺在医院治疗。接通电话，果然是张先生，他说，今天车主找他谈了，问他的要求，他根据我告诉他的交通事故索赔知识，开口要两万。——我想这应该是没问题了，他的伤再怎么样也能评个十级，虽是农业户口，但按东莞的标准，医药费、伤残赔偿、误工费等等算下来至少也有个四五万吧，我还担心他一定要得更多呢，没想他一开口才提了个两万，那车主应该一口应承下来了吧。——可直到张先生将筹码降到一万五，车主也没同意，要求竟是一万以内。不要说张先生了，我也快跳起来了，怎么就有这样的人呢？但气归气，张先生这回是豁出去了，他原先也怕麻烦，赔偿到稍微好些他就准备和解了，谁承想，撞断了腰腿，人家愣只想给个几千万把。当然，提到诉讼打官司，他就想请我代理，并希望今明天就启动。可我哪分得了身？明天肯定要去佛山了，虽然因为是我爱人那边的亲戚，代理费也至今未取，但既已接手，便只有老老实实地做下去做好喽。至于今天嘛，今天还想再养养精神，连日奔波，还真有些累，再说，那单工程纠纷，还有那顾问单位的事……那就再等等吧。电话那头，张先生不无失望地沉默下来，并终于挂断了。 连着推掉了两件事，心里头愈发沉重了。工伤也好，交通事故也好，受伤的永远是弱者，而偏偏又是他们最需要至少在经济上的适当而及时的补偿，但求偿之路，何其漫长艰辛。而我，一介律师，有时候，竟也能推就推起来了…… 但这推未必能推掉一切烦恼与愤慨。这不，晚上正看着温总理答记者问呢，想着看看电视放松放松，早点睡了，明天事儿多着呢。没想到明天的事儿还没来，今天的事儿又来了。是夜十点三十三分，“嘭嘭嘭”“ 嘭嘭嘭”！半夜三更地，这谁呀，这么大声地敲门。想不去理他，就听见外面人声鼎沸，一个女声高叫：“我们是业委会的……”奇了怪了，我们小区不是一直都没成立起业委会吗？惴惴地开了内门，就见十来个人，男女老少都有，一齐在那里嚷嚷：我们要维权，我们要抗议法院拍卖我们全体业主的公共财产！看来是真咯业主维权了。把铁栅门打开，领着的是位年轻女士，上气不接下气地跟我说：我是小区业主小王，是这么回事，我们花园的开发商欠了施工承包商的工程款，老板卷款潜逃了，承包商就向法院起诉，后又申请强制执行，法院查明我们小区的地下车库、会所都还是开发商名下，便查封，并拟近期拍卖了。我们这些业主就先行动起来，准备加紧成立业委会，在此之前先把大家动员起来维护我们应得的权益。要我签名，一旁又有业主向她介绍：这位业主是位律师。众人惊喜：那太好了，您既是业主，又是律师，为维护咱们自己的权益，您义不容辞啊，怎么样？见我沉吟不语，她们马上又说：费用不成问题，我们会公摊，您尽管提要求就是了。我再也沉不住气，赶紧正告：先不说钱的事，作为业主，维权自应当仁不让，只是，我明天就要出差了，怕时间来不及呀。众人一听，哑然，这回轮到我着急了，一再跟她们解释，又郑重地在她们的倡议书上签下大名，保证支持她们的正义而光荣的工作，她们才稍稍满意。 但其实，这回，即使她们不说不请，我自己也坐不住了，一天之内，三次维权怪象，都堵到我身上来了。佛山的亲戚说要请我劳动维权，我嫌路远心累，左推右辞；东莞的老乡说要请我交通事故伤害索赔，我还是怕误了大案，再三延期；而现在，就在我住的房子外面，就在我每天生息寝居的身心家园中，忽然有那么一天，原本属于我和邻居们的公共财产就改了他姓了，现在，谁会来帮我维权呢？ 维权之路，艰难漫长，弱者之资，无权无势，法治华邦，我等律辈，投入，义无反顾地投入，恐怕是自古华山，惟此一途了！(2008/3/19)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