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25号下午在某看守所见到了老刘。估计这家伙至少十天没洗澡刷牙了,几米外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那股酸涩甚至臭味。屈指一算,9月14日被抓,迄今也足够十天。 隔着律师会见室内的玻璃墙,眼见得老刘双眼红肿,胡子拉碴,但一脸的表情却是茫然无奈。一开口,老刘就说:我他妈真冤啦! 我说老刘你真认为自己冤吗?老刘把脑壳磕得如同冲锤,然后开始唾沫横飞地讲述那件事儿…… 老刘是因为涉嫌强奸而被派出所抓获并刑拘的。9月14日晚10时左右,老刘象往常一样和老婆阿芳在自家经营的加工厂宿舍闲聊,派出所干警忽然光临,一家老小惊惶失措,阿芳吓慌之余,没忘与警察交涉,一再保证老公的清白。但人还是很快被带走。阿芳从此夜不能寐,几经周折后找到我。 自始至终,阿芳讲得最多的就是老公的好,说老刘心眼实,顾家,恋家,节俭,从不在外面胡搞,唯一的爱好就是爱喝上两口。我说,那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阿芳说,肯定是那女的陷害,我朋友第二天打那女的电话,问她想要干什么,那女的开口就要二十万,这不明摆着是敲诈么?我老公肯定没和她发生什么事,就算有,那也肯定是那女的主动,再说,我老公当时喝了一斤多白酒,早醉了。 我看过老刘的身份证等几张照片,略胖,白净,眼角下垂,一看就属于那种面慈心善的长相。 我有很长时间一直在捉摸阿芳那天下午的表白和急切,也很费解于阿芳的这种心态。按说,老公在外面沾上这种事,老婆总是很难接受的,即使念在夫妻情分上伸手搭救,但似乎很难有阿芳这样的完全倒向老公,看来,这对夫妻感情应该是够深了。 18号接受委托,接下来连着跑了三天,派出所那边总是有理由,会见的事便一拖再拖。直到过完中秋小长假,25号,案件已到预审那边,我才终于获得会见的批示安排。 老刘仅用了十分钟不到便把事情经过讲完。按他的说法,那女的叫小鱼,三十多岁了,已婚,有俩小孩,跟他是老乡,六七月份和老公一起到老刘的加工厂来打过临工。老刘工厂的员工有两种:正式工和临时工,所谓临时工,就是老刘托一贵州人从外面招呼来厂里临时干活,提前三天通知即可随时走人的那种,正式工则受限制得多,待遇方面临时工也不如正式工。小鱼大约在七月份做了一段时间后便提出辞职,主要就是夫妻不和,准备辞职回家办离婚手续。老刘安排老婆阿芳办完离职手续,小鱼两口子就离厂了。9月14日那天小鱼又来厂里,老刘当天下午刚与客户结算完,收入不错,心情亦佳,便在三楼的厂宿舍里自斟自饮,已然喝了一瓶多40多度的正通小烧,眼神迷离之际,小鱼来敲门,对老刘说要来厂里做正式工,老刘满口答应。当晚七点多,小鱼再次敲门,说要下楼办事,把一个小包暂放在老刘宿舍。约一小时后,小鱼第三次敲门,称取回小包,这一次,老刘与小鱼就搂在了一起。据老刘说,过程中小鱼担心老刘宿舍的玻璃窗太大,外面看的见,主动提出到她位于四楼的宿舍里去。老刘也去了。老刘一再强调,小鱼自始至终都很主动配合。事情做完,还开口向老刘要钱,要求老刘包养她,四千元一月,老刘嫌高,只同意两千五,双方终于没谈成,小鱼于是又向老刘要四百元零用,老刘一摸口袋,只有一百,小鱼见状,变脸。并一去不回。当晚事发。 老刘至今懊恼不已,说如果当时手头有三两百的现金,根本就不会闹到后来那么大,如果当时自己不喝那么多酒,和小鱼好好说说,也肯定不会出事。 长叹一声之后,老刘又叮嘱我向他老婆保证:今后不用她来监督,酒我一定是戒了。 我问他:除此之外,你是否还有过其他的婚外性行为? 老刘沉吟良久,并未回复。 除了案件,老刘最放不下心的是他的加工厂,要我转告他老婆能坚持就坚持,转托他人来管都好,等我出去了就接过来。他还在指望提前出去,两厢情愿的事,怎么可能说强奸就强奸了呢。我说,这事怕难了,派出所给小鱼做过检查,虽无伤痕,但性行为确实,你说不是强奸,天晓得。我又告诉他,因为厂里拖欠工人工资,劳动站已经申请法院查封了,估计就这几天要处理了。听说工资还欠十多万,厂里的现有设备怕是连工资都抵不开。 老刘一脸晦气,悔得直捶大腿,说我厂里每个月有六七万的单呢,一口猫尿毁了。 从看守所出来,我查了手机,上面有阿芳的四个未接电话。她坚持要陪我来看守所,就想第一时间知道会见的情况。我想了又想,决定还是不把会见笔录给她看,她倒并未坚持,只是听我讲会见经过。当我告诉她老刘确认和那女的发生了关系之后,阿芳很明显地震了一下,然后,眼神发直,一眶的浊泪没能掉下来,她旁边的妹夫也在那里咬牙切齿。 阿芳和老刘同年,四十五六岁了,均已发福,有两个女儿,大的在广州读大学。平时,家里都是老刘张罗里里外外,阿芳基本上都是听命行事,从不操心。老刘出事后,大女儿特地从广州赶来,陪了阿芳几天,中秋节过,大女儿又匆忙赶回学校了。 我问阿芳,工厂怎么处理?老刘想保。 阿芳两眼冒火:他还想以后?死他的去好了。 晚上九点,阿芳又来电,嘱咐我继续关注案件进展。 2 四十四岁的阿选恐怕至今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触了哪根霉头,莫名其妙地就在“号子”里蹲了半年。 阿选来自重庆巫溪,一个对外人来说山高景美的世外桃源,但在阿选看来,那就是个穷山恶水人不翻身的地方。阿选对家乡的印象,除了穷,还是穷。所以她虽然大字不识,却执着地一次又一次走出大山走向沿海。 逼迫阿选逃离穷家的,还因为她老公。阿选老公是村中的独子,这在当地并不多见。按说,阿选应该庆幸进了这样一个福窝,但实际情况却是,阿选的公公婆婆都是久病缠身,早就基本丧失了劳动力,而阿选老公则由于自幼娇生惯养,根本吃不了多大苦,相当地好吃懒做。这些年阿选老公和阿选一样没少出远门做工,但每一次都是空手出空手进,有时甚至还得家里寄钱做路费才能回来。夫妇俩结婚很早,有了两女一男三个孩子,长女小春二十三,早已在外打工,所挣都是帮助阿选供弟妹上学;次女读高二,幼子读初三,加上公婆,一家七口,主要的经济来源就靠阿选和小春。阿选幼时上山砍柴不小心摔伤了头,落下了神经损伤的毛病,操不了多少心,心情一不好,便容易头痛。 阿选是从什么时候当上“小姐”的,她并未对我讲过。不仅如此,在我会见她的十来次里,她一再否认她当了“小姐”。至于本地的张老头何以会“因她”而死,她始终强调她就是陪他“玩”了一下,过程中张老头发病了,她把老头背出出租屋外面,后来听说是死了。但前前后后,张老头也就是给了她一盒月饼,也说过要给她钱,但她并没拿到一分。 阿选是在去年十一月份被当地派出所带走的,和她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她堂妹阿桃。四个月后,阿桃被检察院以“证据不足,不予逮捕”而后被释放,阿选则一直被羁押到今年六月,走完了侦查、审查起诉和一审,前后加起来关了七个多月。 我是接受阿选女儿小春的委托后介入此案的。小春将近90后的人,但打工经历却已不短,长相远成熟于实际年龄。09年11月,小春通过亲戚也是我的一个老朋友老于找到我,小春话很少,有时候讲上几句吧,说老实话也很让人不舒服。是以整个委托洽谈都是老于和他媳妇也就是小春的堂姨做主。代理费则分成侦查和后面分开支付,后面起诉与一审又分两次支付。 小春去年以前都和阿选在一块儿打工,今年以来自己去四川开服装铺子,和男友一起打点。这次还是听堂姨说妈出了事,拘留通知则老早寄回巫溪老家了家里却从没人提起过。待到小春匆忙从四川赶来,阿选和小姨阿桃已经关了快一个月了。按照他们的说法,考虑他们的经济状况,他们只能委托我替阿选辩护,至于阿桃,由于整个案件中她其实只是帮帮手,并未做什么实际的事情,责任应该会比较轻。 我问小春你爸呢?小春不说话,只摇摇头,后来还是自己说了,说我爸前几月回家治病了,一天到晚窝在家,出了这事他又着急上火,又拿不了什么主意,只会说随我妈去,他不管了。 一周之后,我在看守所见到阿选,四十多岁的女人,壮实,但也隐约看出年轻时的几分姿色,白净,明显地缺乏血气。说话细声细气,但偶尔因为咳嗽,嗓音其实不仄。 关于张老头的死,阿选一再喊冤。她说她小时候摔伤了头,思维不清晰,但在后来的历次会见中,我能看得出她的思维其实并不差,甚至比较不错。她说那个张老头是本地人,身体一直很好,七八十岁的人了,每天生活很有规律,经常在晚饭后散步到她租出的古城巷口里来,偶尔也会和她点点头打上招呼。中秋节时,张老头特意给她送了一盒月饼,表示问候。11月10日晚六点半她正在出租屋的厅里洗菜备饭,张老头来了,进门就要求她陪他玩。阿选后来说,我看他对我一直不错,又这么大年纪的人了,陪就陪吧。于是由拉手到脱衣,过程也就十多分钟,张老头让阿选躺在床上,自己站在床边,几分钟后,张老头浑身发抖,双手绞在一起剧烈地相搓,慢慢地歪倒下去,阿选赶紧扶他躺在床上,替他按摩,顺手将张老头手指上戴着的黄金戒指捋了下来放在床下的月饼盒里。但张老头很快口角冒出咖啡色泡沫,双眼发赤,肌肤潮红,浑身涌汗,眼见的失去了知觉,叫喊不应。那个时候,和阿选同租一套房的堂妹阿桃回来了,进门见了这场景吓慌了神,催着阿选报警或者把人送医院,但平日里两姐妹都是阿选拿主意,对阿桃的建议阿选立马就拒绝了,两小时后,晚上十点半,她让阿桃帮忙把张老头扶上肩,一个人将老头背出门,放在巷口一张别人丢弃的烂沙发上,四周狗叫连连,阿选慌乱地跑回了出租屋,但当晚她还是照常去工厂上了夜班。 张老头第二天被早起搞清洁的人发现,张家见老头一宿未归,也正在四处找,找到人时,人还有气息脉膊,送到当地医院拒收,又送到大医院,直到第三天人才咽了气。 派出所顺藤摸瓜,一番排查,很快就找到了阿选,顺带把阿桃也带走了。 按说,此案并不复杂,但死者家属怨气很大,从派出所开始,他们一直吵到法院,强烈要求追究两个“小姐”的杀人刑责。承办此案的检察官后来跟我沟通:家属认为张老头是东纵老战士,不可能去找“小姐”,肯定是“小姐”见财起意,当天张老头身上带着九百多元现金,后来却只在张老头躺过的烂沙发附近的水沟里找到了空空的钱包。所以,家属几次三番的请愿,羁押期限一延再延,补侦程序也用了两回。最终检察院以过失致人死亡罪名提起公诉。 今年五月,此案终于开庭。阿选当庭全部翻供,否认跟张老头发生了性关系,否认拿了他金戒指,认为都是张老头自己来找,而金戒指则是考虑到人已昏迷,戴着戒指在外面被人取走了到时只会找她要,所以暂时替他保管。法官直怪我处事不力,我则一头俩大,之前会见时和阿选一再沟通,建议她认罪,以求轻判,可没想到一开庭全都乱了。但庭准备的辩护意见我还是作了阐述,本来是准备了两套方案,认罪从轻,争取无罪。当庭也就只能力争顽固了。我特别指出案发后张老头并未死亡,而是在抢救两天之后才死亡,而且医生也证实死者主要是因为情绪激动诱发高血压脑出血,加之死者本身是在主动要求发生性关系,以八十高龄却寻求此种非正常需求,自身健康他比外人更清楚,自身过错显然占主要。 半个月后,判决出来,由于阿选的当庭翻供,原本控方准备的从轻量刑建议并未提出,法院最终是判了阿选八个月徒刑。审理之前的会见中,阿选一再表示,如果在端午节前能出来她就认罪,否则打死也不认。但判决下来后,阿选并未要求上诉,算算也就是在节后半个月释放了。 阿选所以特别看紧端午节,只是因为小女儿和儿子都面临着人生的大考(高考和中考),她不想让孩子因为她的事而误了考试和前途,只想着早点出去、回家,去安抚他们。但当她刑满释放出来时,虽然也仍然在中考之前,但小女儿已经选择了辍学,跟亲戚去了浙江打工。而她的大女儿小春,已经怀孕六七个月,挺着大肚子租了车去看守所接她。 |